朱德庸:「輸在起跑線」這句話是一種恐嚇

朱德庸:「輸在起跑線」這句話是一種恐嚇

 

朱德庸曾經因為不快樂的童年而排斥小孩。直到十年前,自己的小孩十歲那年,在他一邊陪孩子玩耍,一邊開始畫《絕對小孩》的時候,他得以直面自己童年的快樂與不快樂,也更多地從兒童純真的視角去體會成人世界。在《絕對小孩》誕生的第十年,《絕對小孩3:夢拐角》於2018年4月出版。全書含296則四格漫畫,講述了小孩與大人、小孩與小孩、小孩與自己、小孩與想象世界的相處與碰撞,以兒童的視角觀察世界,探討現代社會人與人、人與時代、人與自我的相處模式,同時細膩夢幻地刻畫了一個立體豐富、奇異瑰麗的兒童樂園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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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對小孩3·夢拐角》

朱德庸在此前舉行的上海新書分享會上也曾表示:「我覺得我的童年讓我後來有了創作的能力,因為在我童年的時候它已經給了我非常多創作的元素,對我來說童年是一個力量,這個力量讓我後來能夠從事創作的工作,也讓我在成長的過程里讓我社會化,人生會碰到非常多的挫折,我覺得童年給了我非常大的力量。」

新書發布會後,朱德庸接受了澎湃新聞記者的專訪,聊一聊《絕對小孩》系列在他的生活中所扮演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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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畫家朱德庸

澎湃新聞:《絕對小孩》第三部距離第二部已經有八年時間,距離第一部隔了大概十年還多,在這樣長的一段時間裡,你對於成人世界的觀察有沒有什麼變化,自己心態又有什麼轉變?

朱德庸:對我來講,第一本講的其實很多都是我自己對一個童年的想法,當然我是會用一些幽默的手法去畫它。第二本其實除了還是在講我的童年之外,我就想再進一步跟大家講講,「大人不要去干擾小孩,大人不要那麼早把小孩從他的世界拉出來。應該像我一樣,留在小孩子的世界里。當然我小時候大人並不是有意地把我留在小孩世界,而是他們拉我拉不出來。

我後來覺得其實它是有好處的。這就跟他在娘胎裡面一樣,你至少讓他待十個月,你再讓他出來,而不是讓他早產。那個時候我已經察覺到很多的大人從小就讓小孩去補習,不管補英文也好,補數學也好,才藝也好,音樂也好,都提早讓他們進入大人的世界。讓他們在很小的時候,沒有享受到童年的那種幼稚,就已經把他們拉出來,讓他們去做各種學習。只是為了讓他們以後能夠早點進入大人的世界,然後去競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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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為什麼隔了將近有八九年,又會畫第三部?因為我以為大家隨著時代的進步,會更加尊重小孩。但是我發覺這麼多年下來,越來越嚴重。它的嚴重的程度超過我小時候,甚至超過我孩子小的時候。我不了解為什麼大家把一個所謂社會競爭竟然提升到一個廝殺的程度,說「輸在起跑線」,其實我非常痛恨這句話,因為我覺得它是帶有一種恐嚇性質的。

我還會畫第三本很重要一個原因,是我同時發現更多不快樂的大人,失敗的人不快樂,成功的人也不快樂,全部處在一個不快樂的氛圍裡面。這一點讓我覺得很奇怪,大家生活都越來越好,為什麼越來越不快樂?後來我發覺其實都跟童年有關。大人不快樂,是因為當他到了某一個年齡的時候,他都發覺那個讓他成功的條件或工具都不符合他想要的,他只是被大家的期望拱上去的,可能更多地符合大家的期望,而不是自己的心。在他內心裡面有一個洞,童年的時候那個洞就形成,因為童年時候他可能就沒有真正做他自己,就被所謂的大人,包括父母、師長這些人,扭得讓他去走一個符合眾人期望的路,然後那個洞就越來越大。所以當他即使成功了,他都覺得他心裡那個洞是沒有辦法用他的財富,用他的成就去填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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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會問你值不值得。他的生命向他提問的時候,他知道也許他的人生可能有一部分是白費了,他的人生是有缺陷的。所以我就發覺那麼多不快樂的人,是因為這個,而這些都跟他的童年有關。問題是你已經長大了,然後你的童年已經被剝奪掉了,沒有辦法再重新過一次童年,但是你可以把你的心態,把你的記憶想辦法再回到童年去回想。 你曾經是一個什麼樣的小孩?當你是小孩的時候,你的願望是什麼?什麼事情最讓你能夠感覺到快樂跟滿意?所以我就想借這本書喚醒每一個人內心的那個小孩。你小的時候,可能有些事情沒有機會去做,或者大人沒有給你權利去做,但現在你長大了,你可以允許你去做一些真正帶給你快樂的事情。我覺得生命的提問就跟死亡一樣,沒有人能夠避。避免。任何人在他這一生當中都會被生命提問,不管失敗或者成功,不管是擁有極端智慧或很魯鈍的人,我認為生命都會問他。所以我就希望這本書能夠讓大家讀完了之後,去試著再重新做一次小孩,因為我覺得那是一個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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澎湃新聞:現在有這樣一種說法,說小孩子的行為越來越像大人,但是大人的行為卻越來越像小孩子,你怎麼看待這樣的一個說法?

朱德庸:我感覺小孩確實活得越越來越像大人,並不是他的本性像大人,而是他的整個生活的方式被大人硬扭曲成像一個大人的樣子。等到念小學,再經過一連串的考試,全部都是要他跟別的小孩競爭,其實就是課業而已。現在的教育就等於把所有的小孩塞到一個瓶子,讓他出來的時候都是一樣。然後你要知道有些還不見得塞得進去。像我就是塞不進去,從瓶口就被彈出來的。但是我覺得像我們這種被彈出來的還不算最慘。我覺得真正最慘的是,其實他根本不適合在那個瓶子,但他結果硬被塞進去了,就會變得渾身不舒服。這種人非常多。這種人後來絕對會成為一個不快樂的大人。

所以現在的小孩確實越來越像大人,但是你說現在的大人越來越像小孩,其實我不認為。因為現在大人如果越來越像小孩的話,也不會有那麼多心理疾病。 其實我覺得現在大人的問題就是他變不回小孩,他只要回去了,我認為他所有的病都會好。他只要用小孩的思維去想,他會知道,他現在擁有的財富已經夠了。即使他覺得財富不夠,也足夠糊口,因為在他小時候,可能那點錢他就已經足夠了,就已經很滿足了。所以我覺得大人的問題是在於他的不滿足,他的不滿足是在於他沒有一個童年的心態。小孩都是我夠的那就行。大人不是,大人是永遠都不夠。一個永遠裝不滿的瓶子。

澎湃新聞:你的作品里有很多非常調皮的想法,比如說偷偷溜進售票處,然後告訴大人,這個電影可能不太適合大人看。你是怎麼樣想到這些想法的?

朱德庸:我小時候對這個世界就充滿了各種奇怪的想法。對我來講,一切都是可以顛覆的,一切都是可以反轉的。在我小的時候,我經歷的很多的事情不是你眼睛看到的這樣,它永遠有它另外一面。所以我後來畫《絕對小孩》的時候,其實我把自己重新放到童年,我就會知道我小時候有多少天馬行空的想法,比如會沿著鐵軌一直走,小時候我會覺得可以走到世界的盡頭,或走到另外一個世界去。小時候我可以跟大人說這個電影並不適合你,其實我覺得現在很多電影確實不適合大人看,雖然它是拍給大人的。有的電影是騙小孩的,有的電影是騙大人的。很多事情我會把它反過來,如果你用另外一個思路去想的時候,它可能是完全不一樣的。然後很多事情你用一個相反的思路去想的時候,你或許會覺得這個世界更美好。所以我就會這樣一直不停地畫,然後我會對所有的東西,不管我用小孩的心態和我現在大人的心態,我都認為所有的東西都是幽默的,我就用幽默把那另外一面挖掘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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澎湃新聞:如果有時光機回到過去,你會從現在帶一件什麼禮物給過去的自己?

朱德庸:其實我想了很久,我覺得我不會帶禮物給他。我想唯一的禮物可能就是讓他看看我,就是讓他看一下幾十年後的他,是一個什麼樣的人。為什麼?因為我不願意影響他。你知道我曾經想過要帶我的作品給他看,但是我認為這是錯的。因為他會知道原來未來我是一個漫畫家,我可以出書。如果你讓他知道未來他是怎麼樣做,他勢必就改變。我們看很多科幻片都是這樣,就是蝴蝶效應。你只要回到以前做一件也許毫不起眼的事情,未來會有一些很重大的改變。

所以我不希望影響他,因為我自己會回想我的童年,我就知道我一路這樣子過來,都是照我的本性,一步一步、一點一滴地走過來。這一路有很多錯的事情,也有很多對的事情。但不管怎麼樣,所有的元素交織在一起,讓我一步一步走到現在。所以我不要影響他,因為我就像我前面講的,現在父母都太喜歡干預小孩。但是父母應該是要感到心虛的,因為你並不知道你對小孩這麼做,對他是好還是壞。父母永遠只會站在自己的立場,但是父母永遠是上一代的人,而小孩永遠要應付的是他那一代的事情。所以我不會帶任何禮物。我連書都不會帶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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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有試著想過,帶我太太給他看,跟他說這就是你未來的配偶。但是,我一想說不對,這個影響更大了。這會讓他在成長的過程裡面,當他喜歡某一個人的時候,他會知道:這根本不是我的太太,所以我不要浪費時間了。他會在人生裡面缺少了一個經驗。

而且甚至我認為我都不會讓他看到我。因為今天我是怎麼樣,是他造就我的。而我今天卻反過來讓他看到他造就的未來是什麼樣子,我覺得我立刻就會變成另外一種樣子。我不願意影響他。我也絕對不會希望20年後的我回來找我,然後讓我看到他,或者送我什麼禮物。因為他會把我後來的這20年,所有未知的期待全部剝奪掉。人生最有趣的一件事情就是一種不知道的狀態。有人可能覺得未知是很可怕的事情,但是我覺得也許未知讓你還有勇氣再往前走。如果你對於未來所有的事情都知道,我覺得那個人生是非常可怕的,一眼能望到10年或者20年之後的狀態,其實不是一個什麼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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訪問我的人都在問我說,如果你回去,你要怎樣?我永遠都說我只要抱抱他。 但是,我覺得我抱抱他,可能他都會嚇死。就好像你今天一出門,突然有一個老頭抱抱你,你一定會嚇死了。「這個人是誰,我根本不認識你。」也許你會覺得這個人長得好像有點眼熟,但是你絕對不會想到是30年40年後的你,所以你那個驚嚇的程度是很高的。所以可能我只能遠遠地看著他,那麼看一下。

澎湃新聞:漫畫創作對於你自身來而言,在你的生活當中起到一個什麼樣的作用?如果不從事漫畫創作,你會希望做一個什麼樣的工作?

朱德庸:漫畫一直是我的工作,然後我一直試著讓它跟我的生活是切割開來。唯一跟別人的不同是,我的工作跟我的興趣是相結合的。漫畫對我的生活來說,可能唯一有的一個幫助,就是我會去觀察很多人。我的漫畫是有幽默感的,所以在我的生活裡面我也盡量看很多事情,帶幽默感想很多事情。另外一個真正對我生活有影響的就是透過畫《絕對小孩》的漫畫,讓我重新仔細地去想了童年的記憶。它就像一個充滿小格子的房間,你不知道你什麼時候會去開啟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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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打開你會發現裡面竟然有一些遺忘已久的記憶。所以對我來說,所有童年的記憶都是這樣。有時候我會突然發覺原來還有這一件事情,我已經不記得。一點一滴,我一開始是用想的,每天在我入睡前,我會想象著我漂浮起來,然後回到我童年的家,回到那個年代,去感受那個氛圍,它會帶給你很多你已經忘掉的。小時候住的那個老家現在已經荒廢了,我會試著畫出來,然後畫畫老家在幾十年裡面曾經有的變遷。有的時候我們全家——我帶太太和小孩——我們會回到我以前的老家。那裡現在已經破損不堪,而且都被已經被圍起來,就準備拆遷了。我們會站在那個圍牆外面看到時間的痕迹,然後去回憶很多的事情,生活在裡面的一些記憶。我想我接下來有空會開始做我老家房子的模型。因為我覺得那個記憶必須要一點一滴地更接近它。因為我知道還有很多很多小時候的回憶、小時候的感覺是隱藏在那個裡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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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認為過去的記憶就是未來的方向。人是很容易偏離自己的,人也很容易背叛自己的初心。所以我必須要讓我的童年的回憶一直維持在那裡,它會時時刻刻提醒我,自己曾經是一個什麼樣的人,真正的你是什麼樣。當我以後碰到一些抉擇的時候,我會讓童年的我坐在我旁邊,跟我一起去決定我要怎麼樣,未來的路怎麼走。

我花了很多時間去想,其實我不知道如果我不畫漫畫,我會從事什麼樣的工作。我真的沒有辦法去想,但是我覺得我不管從事什麼樣的工作,我應該都是一個不會比現在更快樂的人,因為我後來覺得我可能天生就是來畫漫畫的。我從小的成長,還有我人生的很多記憶,都是讓我成為一個漫畫家。所以我覺得很幸運的是,我一直保有我來到這個世界的天賦,然後這個天賦一直都沒有被別人剝奪掉。在我人生里有很多的機遇幫助我一直還在這條路上能夠走下去,我覺得這一點是非常幸運的。如果還有其他小小的缺憾,那個是人生必經的,但是大方向沒有變。